我和接触即兴的日子

我和接触即兴的日子

撰文: 剑云

编辑: 存貌

校对: Demi


为期十天的即兴艺术节结束,很想写一些东西。但从哪开始呢?很自然也好像就应该从开始接触时说起。

初次接触接触即兴是在前年杭州的一个工作坊上,那时的我和现在一样,对任何新奇的事都抱有好奇,杭州接触即兴的组织者晓雷是我在上海日本舞踏工作坊认识的同学和伙伴。我们虽然行业背景相差较大,但一开始就觉得很有些缘分。还记得第一次接触这种舞蹈时多多少少还带有些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尽管我表面上摆出一副很淡然的样子。忘记那次是Jam还是授课,只见男男女女的肢体接触在一起,对我整个人的冲击还是蛮大的,有一些羞涩的,有一些渴望的,也有一些道德感上的不自在,一股脑在脑袋里打起架来。

晓雷发现了我的困扰,用他的手将我们彼此连接了起来,然后是肩,再是背,我们靠着,分担彼此的重心,让我放下头脑判断,进人到自己的感觉里去。我相信那是很多初次接触接触即兴者们的困扰,这也是一个问题,需要我们去面对。


(图:在杭州参加Irene工作坊)

有朋友问我,什么是接触即兴,我现在觉得越来越好回答了。接触即兴就是接触和即兴。接触是倾听、是觉察,即兴是身体当下最为直接的表现和反馈。

当然,接触即兴的内涵还不止这么多。

一年后,我回到了上海,认识了Zoe,进入了寸草舞集这个团体。对于我来说,寸草是一个大家庭,有很多热情友好的伙伴。对于一个防御心理比较强的人来说,是伙伴们的热情接纳让融合缓慢发生——先是一个业余活动,然后慢慢成为我排遣情绪压力的一种方式,再然后成为我日常和观念中的一部分。


(图:在上海静安文化馆继续与接触即兴的缘分/照片来自:ECHO)

一些长期在一起的伙伴们反馈,没有哪一项运动是那么容易坚持的,我对此也深以为是,因为这坚持不是坚持,是身体需要。但同时我也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表现在我时常认为一个男生跳舞就有点娘和不务正业。

但,那种忘我的状态真的很欢快。

有一段时间,我常一个人在晚饭后跑到家附近的江边码头,带着耳机,和小腿高的系船柱跳舞。那个系船柱经过岁月的洗礼,表面已经很光滑,由于白天被太阳晒过,晚上还留有一些温度,就好像一个人的背,摸上去暖暖的。我觉的有些感觉,你可以忽视它,却不能否定它,因为它就在那里。

上海即兴艺术节到今年已经是第三届,我看到它越变越好。 第一次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小活动的参与者,那次是西岸草地上的自由舞酱,晚上简单生活节的氛围特别美,我分享在朋友圈的活动照片被赞爆了。后来又参加了Zoe和Irene所组织的一次工作坊, 伴我跳舞的那一位素人女生在结束时做分享时,语调激动甚至有些哽咽。


我想,她为什么会哽咽呢?

身体的感觉只有身体知道。



接触即兴起始于70年代的美国,创始人Steve Paxton受到合气道及禅宗的启发创立。为何是合气道和禅宗背景呢?其实到现在,有一点点明白了。

近三年来,我和各种各样的人跳过,小朋友,老人,专业的,非专业的,中国人,外国人。在当下,他们都去除了社会化的身份,成为了一个物理意义上的人,其中有三个人让我印象深刻。

喜悦,是一位头发全白的阿姨的名字,接触到她指尖的那一刻,才发觉的她是那么的优雅喜悦人如其名。嗯,皮肤的褶皱不止携带着岁月和经历,也包裹着“突破”和“知止”体现出的细腻感受,这些感受是这岁月和经历能给予我们的最好的礼物。那一刻,我们之间仿佛抹去了物理年龄的差别,也没有了“阿姨”这样社会化的身份,有的只是两个平等自然的身体。

MM的腿脚不便,他是坐着轮椅来参加活动的,我和他的互动多数时刻只能在地板上进行,他的肚子有些胖,躺在上面还蛮舒服的,只是我很怕压到他的腿。在实际的互动过程中,我发现我其实有点多虑了,他的腿似乎除了不便之外,也没有那么的脆弱,在后面的分享中,他比我更加自信和开放,我们间的互动让我想到了Uta Hagen在《尊重表演艺术》中关于苹果的比喻,我们都是苹果,他也许底部被咬掉一口,我也许苹果是背面那有坏掉的部分,但我们都是一个整体。

张静宜是《不眠之夜》的排练导演,她有时也会过来和我们一起舞酱。对我来说,她是一个比较权威比较厉害的存在,但在和她共舞时却完全消弭掉了日常中的胆怯。我们彼此感受着对方最细微的感受,倾听,当身体真实触碰到另一个身体时,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自然的对话的。

这些都让我延展出去,从怎样看待我们的身体,到怎么客观的看待和接纳我们自己。我有时在想,那个“我”究竟是什么?对于我来说,“我”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用头脑操控身体,将身体视为工具的“小我”;还一个是用身体引领头脑,带动我们根本行为(繁衍与发展)的“大我”。这体会是我在学习舞踏时感悟到的,在即兴接触的人人互动中,我更加深了对此的理解。我们丰富多彩,我们权衡厉害,我们有分别心,我们喜欢预测和明确。正因为我们都有这些,我们才都是一样的。


我们有了对“大我”的理解,

才有了对你、我、他那个“小我”的谅解。



这次即兴艺术节的课程丰富多彩,除了接触即兴外,还以即兴为原点,涉及到了其他领域的方方面面。有关于声音的,有关于制作的,有关于空间交互的,也有关于舞蹈的。我常常因为各课时间冲突而纠结不已,但又不得不面对选择和放弃。

我们从小到大,习惯了接受指导与教育。然而,身体本身却是有智慧的,借身心学刘美珠老师的话说,否则精子怎么找到卵子?否则我们的身体又如何如此精巧?


彭涨老师的课,通过动作带动发声,发声带动动作,将我们引入到了学习“规则”之前最为自然的样子。我们摆动肢体是我们在舞蹈,我们随性呼吟是在歌唱。我们又摇摆又呼吟是我们又跳舞又歌唱,情绪、动作与声音本身就是一体的,音乐性从来都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图:彭涨老师教我们带动身体动作去发声/摄影师:林方)

Will Connor是一位物理学博士,也是一个音乐人、发明家,他将我们平时舍弃的“干垃圾”、“可回收垃圾”通通变成了乐器,通过演奏,发出奇特的声响来。其实我觉得我们身边任何一件事物,都是乐器,它可以是一根棍子,一根管子,我们的身体,甚至是我们的心跳。音乐在成为音乐前就是“音”,而每一个“音”都和我们一样,有着自己的个性与样子。自始至今,那个音就一直扎扎实实的在那里。


(图:我在Will Connor的指导下,做了一件特殊的乐器)

Eldar是一个音乐家,他手边躺着各种各样我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乐器(包括各种电器)。他在工作坊开始时让我们闭眼躺下,各种乐器发出的声音轻易就把我带入了最为深层的感受。那一刻我恍惚看到了童年最为的香甜美好,也恍惚看到了现实最为的冷酷无情。睁开眼睛的那一课,我盯着Eldar的脸看,觉的有些稚嫩,却怎么能如此接近上帝的光。


(图:我们摆弄Eldar的多样乐器/摄影师:林方)

这回除了工作坊还参加了两次浸没式演出,一场艺术家汇演,一场即兴艺术者的圆桌论坛,和一场集体狂欢的大趴体。每一次都有着不一样的亮点和体验。

余德耀美术馆的“繁花市景”,Eldar 和Wes 两位音乐家配合无间,大提琴在Wes的手中变换着不同的角色,有时是琴,有时又变成了打击器。他的声音也很特别,以至于让我开始时误会是从一位女伶的嗓子里发出或来自某一种乐器。现场的人群确实欢快了,他们开始自发的跳起了舞蹈,也有的伴随着音乐成为了主唱。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余音绕梁,什么叫做食肉无味。


(图:Wes在人群中拉大提琴并跟大家互动/摄影师:王犁)

在即兴大汇演中,作为“寸草”种子的我也成为节目的表演者之一。我拿着课堂上学来的技巧现学现用着,Angela和Rebecca教授的方法教我融入与环境,和环境做游戏,尽管商场的空间复杂狭小,周围还围满了观众,但这些也都成为了我们即兴表演的条件和养料,成为了我们和我们作品的一部分。


摄影师:林方

(图:我们在演出《街上的风景》和可爱的Angela和Rebecca)

很遗憾只观看了一场“绝妙的冒险”艺术家汇演,听其他观众分享时才知道,尽管主题相同,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样子。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很好奇,在即兴的过程中,究竟是什么让这些艺术家发生了反应,是什么让他们由欢快到深沉,由绽放到沉思。演出后的观众对谈让人印象深刻,有观众问古名伸老师,艺术家们在彼此不甚了解的状况下是如何创作,如何避免矛盾的。古老师回答,因为有矛盾,事情才得以发展,戏才有了可以看的价值,矛盾无法避免,矛盾给与了我们解决矛盾的机会。即兴演出就像生活,需要随时应对着大小“意外”的发生。


(图:古老师和艺术家们幽默智慧的回答观众提问/照片来自:果卿)

两年多过去了,我现在早已没有一开始那种接触陌生身体,尤其是异性身体的那份羞涩。多数时候会把自己定位到“专业”里,专注于彼此的感觉,专注于重心,专注于身体所自带的音乐性,尽管我还是会被年轻光彩的异性所吸引,尽管通过身体接触,还是能感觉到一些情愫在流动。但我现在挺能接受的,至少在舞蹈的场域里是这样。Zoe教我们在舞蹈中如何不受伤害,也教我们如何大胆的发出邀请,自己不舒服时,也要懂得拒绝。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像长辈,尽管我也老大不小。

我一直觉得,除了工作坊上教授的技巧,身边的伙伴和老师们的日常,也让我“学”到了很多,他们的行为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作为生活中的朋友以及舞者,他们时常呈现出不一样的光彩和状态。我有时被她们的包容、温和、率真暖到,一转眼,又看到她们重活、细活事无巨细,因为理想与热爱,在平静的坚持。优秀的艺术就像身体的感官,反映着这个社会深层的一切。同时艺术家的养料也不在艺术里,而在生活里,生活的修习也不在修习里,在生活里。



在活动最后一天的圆桌会议上,大家对即兴的定义各抒己见,提到的关键词汇包括:自由、当下、选择、聆听、觉察、放下、不执着、放空、给予空间、流动以及转化。

对于我来说,即兴是开放性的,

它包含以上所有,它帮助我找到“我”。


三年时间即将过去,如果说这些年接触即兴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我真正变的更感性了,变勇敢了,有些不怕“丑”了,所有经历过的这些,不同于看过的书本,真正成为我的一部分。


(图:Marsell躺在即兴关键词图卡上/照片来自:wan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