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成为那个少数派 Be the Minority

在上海接触即兴的社群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看到社群里出现新人或者陌生面孔,社群里的老成员都会主动去邀请对方加入跳舞,这种邀请中也许带着礼貌,也许带着好奇,后来也逐渐发展成一种开放性的,享受新鲜的身体语言的沟通机会。其实不止上海,在国内许多城市的接触即兴(Contact Improvisation, CI)社群里大家也都有这样照顾新人的意识,每去到一个新的城市参加舞酱的时候,大家除了对你表示好奇,也非常愿意来感受不同氛围生长下的身体。
去年开始,我相继参加了在日本鹿儿岛举办的i-dance艺术节,以及在东京举办的日本接触即兴艺术节。虽然相较于欧美国家的语言沟通更为不便,但每一次都能感受到来自日本CI伙伴们诚挚的友爱。在i-dance艺术节的营地中,大家在等待Onsen(汤泉)的时间里,围坐在草地中的篝火旁边,周围万籁寂静,火堆中散发出烤红薯的香气,虽然听不懂日语,但身边的日本朋友们都敞开着大大的温暖的笑容,尽力地照顾着我们这些“外来者”。他们用坑坑巴巴的英文,尝试了解中国CI社群的发展情况,听说我们经常邀请日本的老师来中国交流会感到非常惊喜。这也许是源于一种东亚文化中天然带有的,照顾彼此,促进团结的潜意识,反而显得更加开放支持,隐隐契合了接触即兴的精神。
接触即兴的文化中,包含着感受当下、倾听彼此、共情、相互支持,共同发展……这些广泛的博爱信条,会令得跳接触即兴的人,感觉自己似乎生存在理想的乌托邦之中,以至于当看到世界的另一面时,似乎还会有所不适。
当我第一次走入在雅典CI社群的教室时, 作为全场唯一一个 亚洲人,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少数人(Minority)”所接收到的视角。当大家听说我来自于中国时,似乎引起了小小的惊讶,但也很快的平息。课堂的练习中,大家似乎更习惯与熟悉的人配对,而我也需要更主动的去邀请搭档。从一开始的略带局促,到最后渐渐适应,每个人只需对自己负责。
在柏林的一场热闹的舞酱中,我看到了一位羞赧的黑人女孩。她看起来衣着破旧,袜子上还破着洞,头发草草的扎着,此时柏林的难民数量依然很大,让人不禁猜想她是来自于哪个国家。她站在舞池边羞涩的摆动着身体,带着一丝丝的尴尬与渴望。她没有主动靠近其他人,但是似乎保持着一个开放的被动姿态。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音乐越来越激荡,中间有一位坐轮椅的残障人士进来,很快有人走上前去协助他并和他共舞,而这位黑人女孩却始终在舞池边孤独的等待。于是我主动走过去开始与她共舞。在我触碰她的一瞬间,她似乎非常惊讶,同时极其欣喜。在共舞中,她带着小心翼翼,偶尔几次分开的瞬间,她似乎以为我要结束这支舞蹈,准备向我道谢,而当我再次靠近她时,她才放心的贴近我。大概半个小时后,舞酱将近结束,而我们也结束了这支舞蹈。她带着十分的兴奋与快乐向我道谢,笑容真挚的对我说:"You're a good dancer." 我知道这个"Good"当然并不意味着我跳舞的技术有多么的高超,而是因为这样共舞的机会对她来说似乎并不多,我被她的快乐感染,深深地与她拥抱告别。 我不禁在想,这场上有多少的触碰是我们认为“正确的”、“应该发生的”,而又有多少是来自于真实的共情?
在荷兰的某位“著名”老师的课堂上,除了我以外,全部是当地平均身高一米八的白人同学。没有人对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感到好奇,而是告诉我这位老师非常厉害,潜台词是“你来这里可来对了。” 2个小时的课堂中,这位老师完全没有提到过任何跟“聆听”和“感受“有关的内容,也没有解释重心和结构间的关系,而总是做了一个动作以后就让大家模仿。在做一个简单的站立骨盆支撑时,他教导我们先抓住对方的大腿,然后再把自己拉上对方的背。我在分组练习中,表示自己不喜欢这样的抓握方法,而建议我们可以尝试用倾倒重心的方法。然而其他学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只是告诉我应该听从老师的建议练习。再接下来分组练习的时候,我被分到一个全都是Beginner的组里,组里是几位年纪略大甚至头发花白的女性学员,很明显在这个群体里她们也是不令人青睐的配对对象,于是我带着她们尝试用缓慢的、倾听彼此的方式去移动,很快每一个人都发现在同伴背上停留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她们感到很“神奇”,但似乎也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我感受到作为一个外来的亚洲女性,要获得信任也是件多么不易的事。
作为提倡“人人皆可舞”的接触即兴,只要迈出门去,就可以观察到其在全球范围内的发展依然带有强烈的西方白人中心的色彩,而其在某些城市里甚至还带有非常保守的二元性别属性(我曾在走入某个欧洲社群后,发现这里男性只和女性跳,而年轻女性显然更受瞩目)。即便是在伦敦和巴黎这种明明街上有色人种密集度极高的城市,也难能在CI社群中看到白人以外的族裔。在伦敦的CI聊天群组中,也会有人问道: “哪里可以找到黑人/棕色人种的CI社群?” 然而却一直无人回答。
接触即兴在全球的发展已52年,它起源于70年代的纽约上东区画廊,这样的出身让它自带有一种西方左翼自由主义思潮的滤镜,然而深究其内核却又无处不更贴近东方哲思——无为之道。1992年,古名伸老师将其带入中国台湾并创办古舞团;2000年Chico和Shoko在日本建立CICO。2016年,寸草舞集成立,师承于古舞团的Zoe老师也把接触即兴带入上海,而北京、成都、杭州、大理、广州等地的接触即兴社群也都发展的如火如荼。近年来印度、越南、泰国、甚至蒙古等亚洲国家的CI社群也在萌芽成长。亚洲的接触即兴教学和文化发展,已生长出一片别样的风景。 然而从全球视角来看,亚洲的老师们依然难以获得与之匹配的关注度——即便Ta们的教学和创作无比出色——我们依然是那个在全球化浪潮中的“少数派”。
曾经我也经历过盲目崇拜欧美老师的学习历程,他们似乎显得更加身强力壮、浪漫不羁。而现在的我,则会更多的去发问, 到底我是被这些老师身上具体的线索所吸引?还是只因为我们的社会暗示总会让我更倾向于相信一个金发碧眼的形象?
走的路越长、越远,越能发现这些我曾遇见过的亚洲老师们在教学中细腻、天然、独特的美,那是一份更易被东方基因所理解的、更符合我自我认知与属性的服帖,扎根于清晰干净的身体脉络之上,兼具空性的美。
今年6月份在泰国清道的Towards夏季驻地项目,我在一次讨论中提到自己今年在几个不同国家CI社群中跳舞的感受,同时建议西方的同学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体验一下亚洲老师的课堂,会是与欧美老师们完全不同的舞蹈体验。有来自英国的同学问我,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我想了想说, 是一种在当下发生的最深邃的临在与共情,仿佛在每一个瞬间、每一秒,世界都只存在于你的指尖中。

2024 摄于泰国清道

在疫情放开后的过去2年中,我曾有幸在国外遇到过古名伸老师几次。 去年底最后一次在日本遇见她时,偶然问起,可曾想过何时再回来大陆? 她沉思片刻回了我四个字: “近乡情怯。 ”我知道这四个字的重量,因而也不再追问。 然而几个月过去后,她突然回复我一条简短信息: “也许,可以想一下回上海要做些什么。 ”
我不知道在这几个月的等待中,有什么样的机遇触动到了老师,只知道这样的机会也许来的并不轻易。更幸运的是,Victor和Mandy与Chico和Shoko也恰好有时间,愿意共同前来上海。因此我们便决定,无论要克服多少困难,务必要带老师们回来一聚。
从这些老师们的身上,我们学习的并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体技巧,更多的还能见证Ta们在舞蹈世界中积聚多年的智慧与哲思——作为时代中的“少数派”,Ta们是如何踟蹰前行。而这些对话,往往发生在可遇而不可求的瞬间。
来见Ta们,来与Ta们跳舞,也许这就是对话的最好时机。
愿所有人都有勇气去成为那个孤独的少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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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排版:孟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