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即兴中的即兴

接触即兴中的即兴


重心转移到左脚,慢慢抬起右脚,以左脚位轴向后旋转,旋转的同时重心后仰,保持,后腰贴着伙伴的后腰,感受到稳固的支撑,慢慢把重量放到伙伴背上,双手向前伸展,利用手脚的平衡带动核心旋转,慢慢向上,感受到伙伴背部开始倾斜,顺势滑下……


当我尝试用文字把一段接触即兴舞动的一个动作描述出来,发现非常非常困难,哪怕只是一秒钟时间。


那些身体肌肉的配合,重心的转移,骨骼框架改变,还有来自伙伴连接的信号,都超出了语言的范围之外,我想,在跳舞的那个当下,那个通常使用语言的「意识」应该是没有办法指挥身体的。


于是我开始思考,当我们在接触即兴的时候,到底是谁,或者什么在即兴。更进一步的,接触即兴中的「即兴」到底是什么。



身体与意识


语言经常是模糊的,有时候很多个其实不同的概念会挤进一个词里面,比如「意识」。


跳舞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我自己的头脑是放空的,我并不会去指挥这只手抬高一点,那只脚绷起来,但身体好像就有那么一个惯性,自己知道该去哪,该怎么去。这个惯性,应该也是意识的一个层次,没有被觉察,却在指挥着身体怎么动。如果激进一点的话,不妨认为这一层次的「意识」只是一种动物性,或者一种复杂的机械性。



有时候我的意识会观察自己身体的惯性,那个「观察者」并不使用语言,它只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手在哪,脚在哪,身体在往哪里移动,不过它好像也没有「指挥」的能力,它只是觉察到身体的存在,意识的存在,观察者自身的存在的这么一个东西。


再往上一层,就是有「语言」能力的意识了,它是唯一有希望指挥身体的那个角色。比如当下,那个有「语言」能力的大脑里冒出的文字,经过复杂的手指肌肉运动,敲击在了键盘上,然后被打在了屏幕上,继而被眼睛接收到,又重新确认了一遍大脑里的文字被准确无误地写了出来。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份有「语言」能力的意识是否只是一个类似显示器一样的存在——显示器是没有能力控制键盘的。


不过意识并没有比身体高级,我经常能觉察到,脑中所想和身体所做的并不是一回事,好几次甚至身体比头脑更快对危险做出了反应,与其说身体能「反抗」头脑中的想法,不如说身体本身就有自己的想法。反过来,我倒觉得头脑中的想法没有那么重要,我读过一篇用「多元政体」来比喻头脑的文章,那些意识当中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想法,更像是一个嘈杂的会议中,有个人的声音突然大声了点而已,而过一段时间又有个声音冒出来,跟之前的那个声音未必是同一个人。




框架与即兴



跳久了,有时候能觉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固定的动作流程中,身体动来动去就只有那些动作,仿佛从一个无穷的随机的可能性集合坍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有限,重复的子集。


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个框架,或许反而能打破这种坍缩。


框架不止是像编舞里说的那种结构,分成三段,像脚手架一样,然后往里面填充动作,它也可以是一种参考系,就像数学当中的几何,把空间分成 x-y-z 三条坐标轴,这样空间中所有的点都能被唯一地赋值。



我有时就梦想着如果在肢体中也有一套这样的坐标系就好了,这样我可以对动作进行精确的编码,不过暂时没有找到。


带着这样的即兴的框架,我还是可以粗略地描述自己的动作,比如我在「高」「中」「低」的什么位置,我是「舒展」的还是「蜷缩」的,我是「流动的」,还是「指向的」,我是「快」的,还是「慢」的,一旦有所觉察自己在哪个维度坍缩了,那么接下来就能冒出来新的可能性了。


而且,比起发现自己在哪里重复了,发现一个新的维度更令人兴奋,比如我最近又发现了「重力」这样一个维度,与重力对抗,去滞空,去漂浮,也可以顺应重力,去失重,去翻滚。



命名的力量


合气道有一套自己的命名体系,比如两个人,一般会分为「受方」和「取方」两个角色,面对面地都是同一个脚在前,就叫做「相半身」,然后受方用手抓住了取方的手,就叫做「片手取」,接下来取方使用一套动作摔倒受方,比如「小手返し」于是整个动作就叫做「相半身片手取小手返し」。


名字有非常强的力量,甚至好多地方的神话故事都有知道了妖怪鬼神的名字就能控制对方的传说。


而命了名之后的动作,也失去了它原本的神秘,我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动作,100 个人做出 100 种不一样的「小手返し」,我依旧能认出它,哪怕是在动画里,夸张,提速,变形,我依旧能认出它来。


而一旦失去了这个「名字」,我很难想象该如何记住这些动作,又该如何告诉别人我想做这个动作。



我想到很多漫画、武侠小说中,一个人出招经常会伴随着喊出自己的招式名字,而实际生活中,至少我在练合气道的时候,真的会一边做,一边在心里喊出这个动作的名字。


不过接触即兴里没有动作的名字,所以每一个动作在我看来都是全新的,不一样的。



即兴的风格


合气道中的「乱取」,也就是自由练习,其实也是一种即兴,一种用合气道的方式进行攻守的应答,我事先并不会告诉对方,我要做什么,对方用身体本能进行回应,而我也会用「合气道」的方式进行攻击,或者说化解对方的攻击并控制住对方。


而我们有时候会说这个动作很「合气道」或者这个动作不是「合气道」。比如用手扶对方的肩往下带一下,这个就很合气道,但直接出拳打对方的脸,就很不合气道。


「合气道」像是一种风格,一种动作范式。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合气道已经把这个风格内的动作的可能性穷尽了,以至于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回应,只要是合气道风格的,就总能叫出它的名字,比如前面提到的用手扶对方的肩往下带一下,这个就是「入身投」的一个变化。



我很喜欢的现代舞团「陶身体」也是一个具有特别动作「风格」的舞团,他们的舞蹈有一种极其简洁流畅的美感,去掉一切不必要的动作、情绪、性别、乃至头发,只剩下动作本身,以及连接动作的逻辑。


有一次在舞酱的时候,我即兴地做了一些动作,然后有个伙伴评价说很「陶身体」,我很开心,但同时也开始思考,到底什么是风格,我感觉在我做出那些动作的时候,身体仿佛进入到「陶身体」的动作宇宙中了,一举一动都在宇宙的范围之内,不论如何即兴,都没法跳脱出去。


风格似乎是比命名更加厉害,也更为霸道的一个东西。



现代舞与合气道


如果要比较的话,现代舞无论从技巧,美感,流动,以及对舞者的身体要求可能都要超过接触即兴,但在舞者与舞者之间的联系这一点上,接触即兴有着独特的灵魂。


大多数时候,现代舞是一个人跳的舞,或者一群一个人跳的舞。舞者与舞者之间有联系,但不是接触即兴的那种联系。现代舞的双人技巧一样也有重心交付,托举,还有带着对方的重心走,不得不说,从技巧上,比接触即兴的双人动作要漂亮,也要更难。同样的双人技巧,接触即兴可能需要很强的默契在很偶然的时候才能做出来。



如果拿沟通来比喻的话,接触即兴像是日常交谈,而现代舞更像是排练的话剧,动作与动作的连接并不是靠真正的「聆听」,舞者与舞者的关系也缺少那种真实的「对话感」。


另一方面,合气道的自由技却是有真正的「聆听」和真实「对话感」的,在这一点上,合气道比现代舞更接近接触即兴。不过合气道的「对话」是有着对抗性的,它更像是下棋,一步一步,压缩着对方的选择空间。而接触即兴则是合作性的,伙伴的每一步其实都提供了无数开放的选择。



Yes,and


我觉得,

接触即兴的内核和即兴喜剧的内核一样,

是「Yes,and」。


在即兴喜剧中,伙伴给出一个前提,

然后你就要对这个前提说 yes,

同时给出一个发展,也就是 and。

比如说一个演员说

“儿子,我们去看星星吧”

那么接下来的演员可能会说“好的父亲,我这就去开飞船”。

而不好的回答是 say no “你不是我爸爸”,

或者 yes,but “好的父亲,但是现在是白天呀”。


在接触即兴中,我们其实在学习如何用身体说「yes,and」。对方给了一个桌子,我可以躺上去,然后做出一个翻滚。对方听到这个翻滚,可以顺势给出一个斜坡,而我可能顺着斜坡滑下来然后变成另一张桌子。


当然即兴喜剧也不是非要说 yes,比如一个演员说「不要,不要过来」,这个时候当然可以说「好的好的,我不过来」,但也可以直接走过去,边走边招手「不要想不开,listen to 伯伯」。尽管从语义的角度确实是说了 no, 但从语用角度上,是承认对方构建的这个场景,说了 yes 的。



在接触即兴的中,我们也不一定要顺应对方的力量,是可以有所对抗的。舞酱中,我也经常跟伙伴「打架」,头顶着头寸步不让。甚至可以不用「接触」,隔空模仿对方也是一种联系的呼应。有时候还会玩一种快速地进入对方变化的身体空间却不碰触对方的游戏。从身体的语用角度来说,我们不断地在说 yes,让我们继续跳舞吧。


当然,遇到让自己身体不舒服的触碰, 还是必须要 say no。




尾声


为什么一篇思考接触即兴的文章

要带上这么多其他的东西,

又是合气道,又是现代舞,

还带上即兴喜剧什么的,

我想因为我很难去定义即兴是什么,

接触即兴是什么,

所以需要其他东西来帮我规范,

就好像用一片片五颜六色的方块,

围出一片空白的区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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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王兵

排版: 小宝

图片: 王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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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给0-99岁人群发现身体的美好的群聚之地。寸草舞集希望以舞蹈为媒介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透过不同的身体创意开发与练习,发现身体的有趣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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